2007年9月2日 星期日

【2002年.島夏之海洋紀事】小說創作

也許這樣的開端在我們的時代已稍顯得老套,但依然還是無法不刻意地強調,那是一個關於年輕的、我們追逐藍天、和風,以及夢想的夏日海岸。

我們這幾個明年將從海大研究所畢業的朋友,為一個關於海洋環境與生態的畢業專題相偕在台灣東海岸外的綠色小島駐留了整整七天,同行的有阿東、琹、烏拉,以及汗衫,汗衫就是我,從高中以來就一直攜帶著的綽號,因為我喜歡在夏天一次買很多同一款式、三兩種顏色的汗衫,一天換一件,若是經過運動用品店巧逢週年慶大特價時,還總有見獵心喜、買下一打的衝動念頭自大腦中一閃而過。

我們這一群是從大學起就一直在同一個team的小組成員,直到研究所都還是。

綠色小島上,永無迷路的可能,全島只有一條公路,直直地騎,就可以回到原點,起點與終點,是同一個點。海天一線,空氣無比地清淨,一個星期以來,大家的呼吸系統狀況想必都比以前優上許多吧!島上的一切是如此澄澈簡單,如一面明鏡,照透了大家的心性,還有藍藍的海。阿東是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的死黨,性格有點浪漫。琹則是他曾經交往過的女友,因為他們都是典型的開朗性格,從情人轉變成朋友,依然是實驗室的好伙伴,朋友與情人之間的音域轉換的相當完美,協調。烏拉是個黝黑的壯漢,但凡事都比其他人多一層細膩,碩大的體型像是一個過大的容器,盛裝著精緻而少許的日式料理。

島上公路,無止盡的循環,我們彷彿一群駛著離心力的旋轉木馬,在日夜之間交替飛馳。

【豐饒的子宮】

「汗衫,你看,這片海洋像不像一位終年身懷六甲的母親?」第一天的傍晚,阿東和我站在海岸旁的消波岩上閒聊,海風在吹送,潮音隱微響起。

「我的意思是,一位不斷地懷孕、多產的母親。」阿東接著說。

「像啊!不過那該要有多大的子宮哪!」消波堤呈H狀,一個個相依緊挨著,海潮風平浪靜,內邊的消波堤一整排未弄潮,是乾爽的水泥質地。

「可不是就有了嗎?我們現在正站在一個多產的母體面前,吹到的風,濺到身上的海水,都是氣勢幾乎可以壓死人的女性荷爾蒙喔!我們兩個現在真的是形單影隻狀態呢!」阿東望著海洋露出欽服的笑容,很陽光。

「第一次聽到兩個人可以用『形單影隻』來形容!」我笑了笑。

「那『孤軍奮戰』好了!兩個人要對抗這汪洋大海,是顯得多麼渺小啊!」阿東笑說。

「阿東算你狠,居然還可以接下我的話哩!」我用力地搥他一背。

「我還記得大一系旅的時候,第一次浮潛,跟琹一起,那時候我們還沒開始正式交往,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進行晚上的營火晚會排練時,我們就自己跑去浮淺裝備出租店跟教練拗,教練說我們是脫隊行動,本來還不想理我們,後來終於拗不過我們,把裝備租給我們了,跟我們浮潛去。」阿東說。

「因為教練也是個年輕人啊!他自己也熱愛海,曉得將海洋之美分享給同好人的快感是什麼。」阿東又說。

「那後來你們就在一起了?」我一直覺得琹是個神秘又美麗的女生,當了實驗室夥伴好多年,始終都還是透過阿東來側面理解。

「那個早晨我們所看到的海底世界是一個有別於陸上以肺呼吸生物組成之固狀世界的水天堂,真是美極了!水流貼在臉頰產生微響的氣泡聲,望眼所見,無盡的珊瑚礁、無盡的魚,群游,單獨游過,彷彿伸手可及,但後來才知道那些生物都在三層樓高度的眼下。汗衫,這是我們身為海洋研究的一份子終身不可忘懷的第一次接觸啊!」阿東整個人幾乎陷入神幻狀態。

「阿東你這人真是再度令我開了眼界!」這就是我跟阿東之間一向以來對話中的同質與共鳴,我們兩個大男生,喜歡對著海洋說著呢喃的話,夾著發噱,一回到研究室裡,又是打屁嬉鬧的開始。

戀愛就像子宮理論,這個我始終懂得,當你發覺周圍的一切正蓬勃地孕育著,生長著,世界是會在一夜間美好起來,豐富起來,甚至可擬五彩繽紛的水果糖,此時體內對愛情渴望的激素亦容易醞釀,成就一段愛情的速度也相對的加快。

我曾經重重地暗戀過琹好長一段日子,那是我有生以來感覺自己呈現最飽滿狀態的時歲,任何的考試、論文壓力以及壞天氣都不曾輕易使我感覺心煩。我總想如果換作是自己和她在某個早晨一同浮潛,一同被海底世界感動,我想我們也會都因這座母親海洋而生成某心動元素,從此愛上對方吧!而這些都只是我傻頭傻腦之下的單獨想法,阿東對於追女孩子有一套,我一直是學不來的,我想也許這與天賦有關,或者,上天注定我和琹就是無法兩相來電吧。

「這座島上的人民算是善待海的,你看,雖然旅遊業蓬勃發展著,可是在這裡我們所看到的海洋,起碼沒有大量的漂浮物噢!」H型的消波堤相疊成一個個小巧的私密洞穴,阿東蹲下身坐了進去,抱住雙膝,將身體蝦成半圓,從堤防的菱形視野中觀海。

「阿東,我們是海洋生態的研究生,科學一點吧,那是你『肉眼』看到的部份而已。你曉得那條狗的尾巴背後藏著什麼嗎?是垃圾堆積地耶!」我言道。

夜已完全落下來,暗紫色的天幕下,睡美人岩與哈巴狗相陪著,潮水拍打著,島上特有的間歇性雨水又開始飄下來,我們走回營區,一路默默無語。

【壁癌之循環】

「像我們這種以懷抱海洋為職志的研究生,比別人容易看見海洋的美妙之處,相對的也比別人更容易看到她的惡質面。」烏拉已經開始想家,在離島的第二夜。

「什麼樣的惡質面?」琹幫忙烏拉搬著儀器,套入黃色輕便雨衣內,以防突來的雨打壞一切。

「琹妳記不記得以前曾經說過關於海砂屋的事,妳說過海砂屋這個詞彙很美之類的話。」烏拉說。

「關於海濱隱居的事?」琹露出微笑,我們之間都知道琹曾經對於海砂屋的不尋常理解,獨特的女孩。

「那只是一些以前少女夢幻時期的瘋狂想法罷了,現在想起來覺得還蠻好笑的哩!」她大笑。捲捲的長髮在狂風中不停翻飛著。

大三那年,有次上通識課老師講到海砂屋,我忘不了老師字字句句都夾雜著用力的口氣,像砧板上肉片的遭遇,刀鋒咄咄。

「所謂海砂屋啊,是建築房屋時拌合混凝土所用之砂,這是來自海邊的海砂而非一般常用的河砂,因海砂中含有氯離子,短期內會使牆面滲出白色的痕漬,就是俗稱之『壁癌』,長期則會加速腐蝕鋼筋,造成混凝土塊剝落,嚴重損害房屋之結構體,縮短房屋之壽命,影響住戶之安全。那些切割了海洋皮膚去當建材的人,將來他們的皮膚也會遭到大自然的切割的!」下了課,琹說,她將來老年的時候,要在某一個遠離人群的海域附近蓋一間小小的海砂屋,小小的一間,夜裡能聽見濤聲,潮水來去。

「壁癌終究會慢慢出現,從一開始的小點,逐漸擴大成一片,會非常的醜,但我不care哦!反正那時我也已風中殘燭。說不定可以和海砂一起在浪花附近結束生命,一生完成對海洋的無限忠誠。」琹當時說道。

「拜託!像妳這樣的人根本不像是會隱居起來的人啊!這很不浪漫好不好,這叫做『晚景淒涼』耶!」我立刻灑她冷水。

「像我這樣是怎樣的人呢?」

我記得當時的我只是登時緘默了,當下突然有一種領悟,我對琹一點都不了解,而我憑什麼預設種種,關於美麗女孩總有個厚實肩膀陪伴的想法?海洋帶給我的,和琹相較而下,精神意義上還顯得太不夠獨立與開脫,猶如乾硬的水泥模板,當中沒有太多放置闊達與澹薄的空間。

現在回想起來,作為海洋的貼身夥伴,我還真是太不夠灑脫了,並也將別人一起算數進去。

後來我明白琹和阿東交往的合適性是如此高而密,人與人之間太容易形成共鳴,不是很容易變成情人關係,就是會成為一輩子的好搭檔,所謂老友,永遠壞不掉的關係。我逐漸理解他們不同於大眾的愛情共相---情侶分手後芥蒂感一輩子形成之緣由何來。

但在我心裡,對於琹的好感自那起也逐漸像海砂屋裡的壁癌一樣,逐日地擴大。

烏拉曾經告訴我,關於女孩的事。雖然他的戀愛紀錄上也是掛零---只有一筆,名字是海洋。烏拉對於人的特質與吸引的事,就像海洋一樣,呈流線型,永遠沒有固定的模樣,琹眼裡的我,大概就只是一個嘻皮笑臉的開心果,僅能從表層地去理解,不能再有空間更深層地探觸,即使今天琹和阿東沒有成為男女朋友,琹也不可能被我吸引,那是關於吸引與特質的問題,我的特質使我為一個女孩心動不已,幾近是宿命性的心動,而這往往僅止於單方面,至少至今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而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許就像烏拉講的,一個人有太多太多個模樣,千百種,像海浪高度指數一樣,也像海底深度,都不容易輕易地一說便明。

「相信海洋的仁慈,你就會釋懷一切的不如意。」這是烏拉常講的一句話。

烏拉的細膩運用在開導愛情不萬歲的好朋友身上,感激之餘,我總慫恿他去談一場戀愛,才不至於過度浪費了他的戀愛哲學,而他總說海洋是他一輩子的戀人。

如今,我們都走出了當年的『海砂屋』,現在眼前只有大型的儀器與裝了A4記錄本與鉛筆的防水袋,我們生活在某種再現實不過的革命情感之中,彼此的共識是對於海洋的熱愛與對工作的投入。

而只有關於壁癌與女孩的事,彷彿一圈一圈漣漪悄悄地在我心中生成,然後消退,循環過一遍又一遍。

【我們的海】
「一九八二年……剛好離今天整整二十年耶,海洋公約法劃定的海水遭受污染物侵害有兩方面,來自陸上的污染、來自船舶的污染。人們經營農業工業,發展核電,試驗核爆,還有大量核廢水的排放……最後犧牲的全是這座海洋……前一陣子秘雕魚事件不是吵得沸沸揚揚嗎?」阿東坐在H型消波堤的洞穴裡,看著報告書,逐字唸著唸著,突然抬起頭來。

「你想想看,除了我們這種最接近海洋的研究份子和海洋研究的機關之外,大部分的人面對這些事情時根本是無關痛癢的,就跟檳榔客嚼檳榔有快感是一樣的道理,口腔正在潰爛這件事對他本身是沒感覺的。直到送進醫院被醫生判死刑那天,才會明白自己從前都在做傷害自己的事。」我滔滔不絕起來。眼前的哈巴狗岩與睡美人岩靜靜地沐浴在陽光下,周圍潮水拍打著。

「阿杉啊!你記不記得那部『海上鋼琴師』中,1900在最後和廢船一起被炸死前說的話?」

「我當然記得啊!」1900是我們愛海人心目中簡直神格話了的電影人物。男主角1900終身沒有下過船,他的生命性與海洋同生,已無從仳離。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懂得海洋的美呢?做著傷害海洋的事,就好像那琴鍵以外的街道,永無止盡的水泥大樓、柏油街道,裡頭塞滿了利益與慾望,而海洋能帶給人的精神上滿足是如此巨大,為何人們還要這樣嚴厲地傷害海洋呢?」阿東對大海用力呼喊。一字一句都隨著風浪打回來,轉成回音陣陣。

「也許他們通通沒有看過這部電影,或是看了但是悟性不高吧!」我附和著答。

「阿東,我們還有兩天就要回本島了,找一天我們什麼事都不做,好好地看看這個島吧!什麼海洋保育專題的鬼事都別去想,拋開!」我面對著海洋大力呼嘯著。

背後傳來男女的交談聲。琹和烏拉不知何時也跳上了消波堤,他們倆居然已換上潛水衣,準備要下水了。

「這是你們兩個人的秘密基地喔!原來之前你們兩人一起不見就是來這裡談心。」琹說。

「是談工作進度,談進度。」我說。

「我跟阿東也要下水,等我們!馬上到!」我和阿東往回營地跑,騎著破爛的租用機車一路往浮潛裝備出租店衝去。這真是個可以不斷循環的小島,只要騎上公路的任一塊柏油地,往前直騎,都能輕易地抵達所欲達之目的地。

生命中凝鍊的質地與時光在我們之間流動,噴發。四個明年要離開學生生涯的研究生,和海洋共處的五天中,我們眼前所見,除了藍色的大海,有太豐沛的、觸覺上的涼爽與潮溼,到了夜晚,就會有大批的遊客騎著租用機車跟著當地教練夜遊,他們驚呼聲不斷,想必是又見著了什麼驚喜。我們都太明白身處在這種與海洋太貼近的環境將會是有多高頻率地去遇見新奇事,太多,太富饒,太奢侈。

潛入水中,立刻看見眼前有魚群徐徐來去,不遠處能聽見另一群遊客的聲音,海面充滿人聲,夾雜著熱鬧的喜感。

「嘿!大家,最後一夜了,我們今晚來野炊!」阿東浮出海面大叫。大夥兒聽見他的聲音,紛紛浮出水面。

「每天不是都在野炊了嗎?」烏拉說。

「不是,我是指BBQ!」

「可是島上全是海鮮耶!」琹說。

「那就海鮮BBQ啊!」阿東真樂,那張表情我一輩子會記得。

那天我們不斷地在夜裡歡呼,從燒烤店買來太多的肉與魚,白煙與香味齊竄,每個人的臉上都沾了黑炭。

我們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如此的薄弱,看了太多太多前人對海洋的生態研究報告,我們明白彼此所做的只能是攜帶一種對海洋完全純粹、發自心底的熱愛與關懷,明年交出了一本厚厚的黑紙白字順利從海大的校門口走出去,這份心也將永恆不變。

「阿衫,你的汗衫剩下幾件啊?這回帶來的。」琹突然丟了問題過來。

「全新的嗎?兩三件庫存吧!」我回答。

「可以借我一件嗎?」

「OK啊!妳沒衣服穿了?」

「不是。我想我們應該做些不一樣的事。在這先謝你囉!」琹究竟想做什麼?

後天,也就是我們回台灣本島的日子,一大清早,就在消波堤上就看見琹。琹拿出一盒藍色顏料,在我的新汗衫上劃下一條條的波浪,再用紅色顏料畫出許多條小魚,紅藍相映,白衫襯底,很明亮,很好看。

晨陽閃耀,不一會兒將衣服上的顏料晒乾,琹將白衣翻到背面,寫下藍色的大字:我們的海。我站在琹的背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明天之後,她就不是我們的海了。」我開口出聲。

「明天之後,她還是我們的海,永遠都是。」琹好像早就知道我來了。

「琹妳還會想住海砂屋嗎?老的時候?」

「會吧!一輩子都會想著呢!」琹笑說。

「其實也不一定要海砂屋啊!只要是離海近的屋,管他是鋼筋水泥還是茅草屋,都可以哦!」她接著笑說。

「我們應該會一輩子愛著這片海,以及『愛這片海的人』吧!」我感覺自己捲入一種質地相當細緻的處境,在琹身邊。喉嚨緊縮,海風的鹹味灌入,令我有點想咳嗽。

「海洋萬歲!汗衫也是!」琹大笑,接著居然拿起汗衫做丟入大海狀。

那一天我明白人的生命力與律動和大海之間是可以如此流暢地相通,我們都活得太薄透,太精赤,在面對海洋的大量給予之下,我們無從隱藏自己,也從不需要。

【後來】

後來在那件白色汗衫上的一小角,我們都寫下了自己的痕跡,找了根竹竿,做成旗桿插在我們住了五天的小屋外。那件汗衫肯定會在不久之後某個有風的下午,被刮得不知去向,但那確實是我們駐留小島上五天裡唯一留下的痕跡。

後來的事,關於海洋,關於愛情,關於理解自我的種種地帶,隨著歲月的增疊都越來越顯得無法掌握,那一年,一群年輕人和海洋之間的事,在我們幾個人的心中形成某種不可磨滅的嶄新意義,像一具豐饒的母體,不斷地孕育、分娩著,也像海砂屋裡的壁癌,不斷地擴張、並無止盡地漫延。